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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章
作者:人间废料      更新:2025-03-17 14:23      字数:3509
  
  我娘叫我不要吃饭,命两个下人用力缠我的腰,好像勒得越紧,我与后位的距离就越近。
  喜婆扶我出门,十里长街铺满了我的嫁妆。我原本下定了决心,不要回头,但还是忍不住撩开盖头回头看了一眼,我姐姐在养病,我爹已去宫中准备赴宴,只有我娘孑然一身站在府前,竟然在擦眼泪。泪水浸淫她面上厚厚的脂粉,蜡黄的皮肤裸露出来,看起来十分滑稽。
  她不知道我在看她,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。我很少看见她哭,所以我断定,她应当是在做戏,她的戏做得真好,好像我真是她唯一心爱的女儿,而她真是那个一心为女的娘亲,不知道的,还以为我们有多母女情深。我回头,扯了扯嘴角,觉得她虚伪又龌龊。
  临上轿前,我腹中饥饿,呼吸困难,鼻尖酸楚,思绪翻涌,流下热泪。我是个很爱哭的人,我喜欢哭。没有人看我,我就不哭。看着我的人越多,我越爱哭。最好是哭得美丽动人,有声有色,这样才能招来旁人的怜惜,旁人的保护。
  今日我蒙着盖头,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面上的神色,明明没有观众,我却哭得难以自抑。今后我是一个人,没有人怜惜,没有人保护,我究竟该如何自处。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喜婆布满皱纹的手背。喜婆转头疑惑道:「姑娘这……」
  我娘上前扶我,在背后掐了我一把:「姑娘出阁,高兴着呢。」
  喜婆点点头,赶忙打圆场:「对,对!喜极而泣,喜极而泣!」
  唢呐起头,欢乐的奏乐便响了起来。鞭炮劈里啪啦地在头顶炸响,围观的百姓们露出艳羡的神色,一面贺喜讨红包一面鼓掌。风吹起我的盖头,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呆呆地看我,她说新娘子好漂亮,我也想做新娘子。我不知该说什么。
  第一的美名、漂亮的脸蛋、昂贵的嫁衣、无尽的财富、尊贵的丈夫……这些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,全都在我手上。若我把痛苦的心境告诉旁人,恐怕只会收获几声冷哼:她什么都有了,她还在矫情个什么劲儿!是啊,我还在矫情作甚?
  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喜轿上,风卷起车帘一角,几朵芳香馥郁的桃花飘了进来。
  春光无限好,正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,然而京中主路两侧,不种桃花。
  是哪儿来的?我偷偷地掀开盖头,从车帘与车窗的缝隙中向外窥视。
  视线触及那抹身影的瞬间,我手中的喜帕几乎要被指甲绞烂。
  他为什么会在这里!
  六十八
  卫家长子卫长安出征了。
  今日诸事皆宜,除了出嫁,还有出征。
  他身后跟着的,是同样身披甲胄的次子卫长风。
  只一个背影,但我知道是他,一定是他,辨认他的背影,是我唯一擅长的事。
  京城空旷的大街,江府在街南,卫府在街北,江府小姐出嫁,卫府公子出征。
  想不到今日你我二人,一个入宫,一个出城,一个在向北走,一个却往南去。
  两队人马擦身而过,我向后瞥,只看到他在马上挺拔的背影,被飘飘摇摇的小花萦绕。
  他真威风,身披出征将士挂着的红绸,像接亲的新郎。银色的盔甲反射着日光,我的视野之内是明晃晃的一片。这虚幻的光影,让他的身影格外模糊,攒动的人头不似真实,更像梦境的点缀。京中的女子含着泪向他丢掷花,哭声哀婉,与我耳畔的喜乐形成滑稽的反差。
  我看他骑着高头大马,马蹄激尘,扬起花瓣,满地爱意被踏成芳香的烂泥。
  威风凛凛的卫长风不做停留,挥鞭向前奔去。
  他看上去意气风发、英姿飒爽。
  怎会如此,卫长风。
  我颓然靠在车壁上,感到绝望。
  他晕血,小时候他跌了一跤,被自己的血吓到昏倒,被人耻笑,是我背他回去的。
  傲慢如斯,他从不为旁人改变自己。就在只为了一句谎言,竟然有勇气重返战场。
  我以为他做不到,再得知今日出嫁一事,一定会对我姐姐彻底死心。
  你那么聪明,你什么都学得会!你怎么就学不会死心呢?卫长风!
  只是一瞬间的恶念,也要我自食恶果吗?
  卫长风的甲胄好耀眼,那光刺痛我。
  去得好,卫长风,你去得好极了,最好你此生战死沙场,与我这旧友,永不相见。
  我的嫉火在这一刻达到顶峰,若我手里有一把弓,我一定冲出去,弯弓搭箭,射穿他的心窝,让他死在我这新娘的手上,死在这烂漫的春光里,死在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幻想前。
  我幻想着,在喜轿内又哭又笑,反复抓挠自己的手背。我笑我自己自作聪明,也笑卫长风自不量力。我不再哭了,此生都不再哭了,他日我成了皇后,坐上那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高位,我不仅会向我娘复仇,还会过得比每一个人都要好、都要畅快。我要让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,来羡慕我、妒恨我、祈求我、向我俯首称臣、任我予取予求!
  宫门大开,像一张不知满足的嘴,吞咽着一辆又一辆华美的马车。
  我紧咬下唇,品尝到丝丝腥味。从今以后,我再不会向上天祈愿。
  我只信我自己。
  六十九
  新婚之夜,红烛的泪一滴滴淌下,似不舍,似叹息。
  我坐在床沿,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我名义上的夫君,那个掌管着天下苍生的皇上。
  我入宫前,替我验身的嬷嬷传授经验,初夜的第一印象很关键,足以决定我在宫中是否承宠。
  她说女人眼中泪光盈盈的模样最动人,千万记得噙着泪光,自下而上地看,才勾人心魂。
  然而我今日的眼泪份额早已在轿上流光,试图用干巴巴的眼睛,演绎出深情款款的错觉。
  顾岑剑眉斜飞入鬓,眸色沉沉,鼻梁如刀削般直挺俊朗,正垂眸审视着我。
  与没个正形的卫长风不同,顾岑目光明亮,更似少年,像把刚出鞘的利剑。
  好在面上那两片微醺的醉意,稍微削减了他目光的凌厉,不至于让我坐立难安。
  我感受着那道炙热的视线,觉得它能看到我灵魂深处,透过我看到很远的地方。
  我垂落在身侧的手,无声地攥紧了裙面。
  良久,他凑到我眼前:「这颗痣生得真美。」
  我松开手,裙面上留下一片干巴巴的褶皱。
  我很想娇滴滴地来上一句与之不相上下的情话,好让他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欣悦。
  只是我不是我姐姐,高低说不出什么语惊四座的话,只能十分寻常地向他道谢。
  「谢皇上。」
  「没人教你吗?」
  我以为我错漏了什么行礼的步骤:「臣、臣妾可以学。」
  他被这句话取悦,搂住了我的腰:「无妨,朕来教你。」
  解开腰带的那一瞬间,我感到有点高兴,终于不勒了。
  七十
  入夜,顾岑睡在我枕边,我不敢动弹。
  我已许久未进食,腹中饥饿,让我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。
  我试图转移注意,目光触及那抹红。
  我想:我从此就是一个女人了。
  我想:正因为我姐姐没有这抹红,才被父母唾骂,我才阴差阳错地顶了她入宫。
  我想:全府上下数百人的命运,都被这一抹红牵动着,实在是有点滑稽,有点可笑。
  我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,想着想着,腹中频频发出悲鸣,我一整日未进食了。
  顾岑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,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。
  我饿得发慌,生怕惊扰枕边人,只好默默下了榻。
  我悄悄地将门开了一道缝,向外头侍奉的小宫女招手。
  她迈着小碎步无声地靠近,俯身道:「江贵人请吩咐。」
  烧鹅就酸梅酱最好。这句话突兀地出就在我的脑海中。
  我低声道:「给我一碟桂花糕。」
  今生今世,我再不吃烧鹅了。
  她恭敬地屈身退下,不一会儿便来叩窗。
  我推开窗,端下了盛着桂花糕的盘子,生怕这动静惊动了在榻上酣睡的一国之主,于是默默地端着它,坐在角落无声无息地咀嚼。床上有了轻微的动静,顾岑翻了身,惊得我手抖。
  万籁俱寂,夜黑得深不无底,难道在漆黑的夜里,真的有伥鬼横行?
  我缩在角落,幽幽地细嚼慢咽,门外,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。
  我手一抖,将桂花糕整个儿塞进嘴里囫囵吞咽,差点没把自己噎死。
  暗处响起衣料摩挲的声响。我心道不好了,他要发就我不在床上了。
  我干脆摸过去躺在地上,就说自己是发了梦魇滚下去,只是太迟了。
  顾岑说了一声点灯,外头立刻有垂首待命的太监进来点灯,再飞快离开。
  我一手端盘,一手按地,猫着腰凝固在此,恨不能化身一座沉默的雕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