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
作者:
人间废料 更新:2025-03-17 14:23 字数:3521
一个自怨自艾的蠢货和一个狂放不羁的天才,谁更有驯服的价值,自是不言而喻。他已介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气质杂糅在一起,强行抹平他眉眼间的阴郁,要他打起精神,对世间一切满不在乎地笑笑,好去讨一讨命运的垂怜。
他发现自己能理解江淮南的作为了。江淮南胆子小,过去府上有个常给她偷开门,放她翘课玩耍的王叔,后来这王叔因为渎职被她娘打死。有段日子,她一跳起舞就想起王叔,但面上仍要佯装骄矜,要拜谒贵人,要翩翩起舞。
他终于明白江淮南为何要一刻不停地跳舞。
命运恃强凌弱,所以凡人不能露怯。
心事是柔软且痛楚的,不能让任何人触碰它。所以他要用一个厚厚的茧把它裹藏起来。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肥硕丑陋的幼虫,每一次在宴间的插科打诨与卖乖都是在吐丝,他竭尽所能地挤压脏器内的丝线,费尽全力地吐丝,卫家蜷缩在那枚茧里,可以被他护得很周全。
他摩挲着儿时从江淮南手中顺走的那枚坏茧,已经不惮于被繁密的心事压弯脊梁。蚕要破茧而出,但他不需要,他只要卫家一切都好,就算闷死在茧里,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他学会曲意逢迎,李家千金挽着他的手臂,一派天真,他听她说话时,会弯下腰来:
「要我爹拥护你哥哥,这还不简单!我回去哭一哭,不就成了,你要怎么谢我才好?」
他笑着点头:「是吗,那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。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,我也给你摘下来。」
女孩娇嗔地打了他一下:「卫长风,你真是坏得没边儿了。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了?」
他挑起眉头:「只对你一人说,这番话,我独独对你一人说。」
李家千金走了,过了几天,王家女儿的轿撵又被他笑眯眯地拦了下来。
卫长风一扬眉毛:「王大掌柜,许久不曾来府上拜访,是不是忘了在下?」
轿撵里探出一只素白的手,他牵住她,扶她下来:「我可是时刻念着你,想着你的。」
王小姐道:「你想着的是那粮吧,朝廷怎么派来你这么个人来杀价?真是小瞧咱女人了。」
他说:「我?我怎么啦?王掌柜生得这样美,心也是美的,怎能说如此让人伤心的话?」
王小姐以扇遮面,咯咯一笑:「得了吧,贯会哄女人,我算是知道,你是怎么杀的价了。」
他说:「我只哄你一人,你不信吗?我把我的心挖出来,给你看看才好。」
……
利用旁人的感情,这样做是很卑鄙的。卫长风觉得自己的作法相当过分,但实在没有心力去一层层攀关系,曲线救国,这就是最快的、最好的办法,那有何不可?为何不做?
他轻敲着那枚茧,把它当作小舟,对它倾吐心事,心事很重,他希望它不要下沉。
谎话说多了,他自己都快信以为真。
夜里却练剑,想着他哥哥一箭,射穿了他爹的咽喉。
但是没有流多少血,为什么那时候,没有血迸溅出来?
因为爹受了折磨,所以无血可流啊,长风。他自顾自道。
这是他每夜都要温习的一门功课,仇恨容易被时间冲刷。所以他要反复揭开伤疤。
月色如练,正好在他的心事上撒盐。痛是对的,因为疼痛能让人铭记,永不忘怀。
卫长风把自己揉碎了,掰开了,一个人,活成两种样子。
一面是桀骜不驯的天才,自视甚高,心怀大恨,鄙夷众生;
一面是左右逢源的家主,长袖善舞,温柔多情,游戏人间。
有时他感到惊恐,自己迟早有一日,真会变成软骨头的王公贵族。
于是他为自己定下了暗号,若是说了违心的话,那就挑一挑眉头。
他送完各家小姐,回去的路上,与声名远扬的第一美人江淮南不期而遇。
她输了一场必赢的琴赛,成了笑柄,还有第二场,她在扎草人给对方下咒。
好巧不巧,他在用绢帕擦拭被脂粉沾到的臂弯,其实他很讨厌,这种香味。
但正是这种香味,挽救了他和卫家。所以真正惹人厌的,是那个卑鄙的自己。
他擦拭臂弯,不是想让自己更整洁,而是希望她们,不要被与他有过多纠缠。
人人都有光明的前程,千万别一片真心的少女,被他这样的卑鄙小人耽误了。
他看向江淮南,江淮南紧闭双眼,还在祈祷。
他去沙场一年,归京两年,隔了三年,重逢却如此平淡。
天色不是很好,他记得墙上又几道鞋印,角落长了几根枯黄的草。
江淮南蹲在小巷子里,嘴里念念有词,虔诚地合起双手,诅咒旁人一定要倒霉。
否则。她咬紧下唇,同她心里的那个苍天讨价还价:否则倒霉的,就是信女了。
睁开眼,她看见了卫长风,有些讶异地「啊」了一声,随后道:「你回来了啊。」
她甚至没有要挟我别说出去。卫长风不合时宜地想:我也是,看来我们很有默契。
他说:「舞还跳得好吗?」
江淮南说:「算不得好,只是没人比我的舞更好。」
她又问:「你的剑练得如何?」
他说:「算不得快,只是没人比我的剑更快。」
他忽然很想躺下来,像小时候一样,说说傻话。
如果要说,就说江淮南我好累,我走不动了,你背我回家吧,就像小时候一样。
然而当下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,他觉得很无奈,他们的生活已经离得太远了。
她应还在为死去的人愧疚不已,而他,他杀了许多人,甚至害死了他敬重的父亲。
咱俩不是一路人,他无不遗憾地想,听见她说:「我娘跟我说了你的事,要我离你远点。」
卫长风心下了然,满不在乎地笑笑:「哦,那你知道我的什么丑事了?」
江淮南道:「全部。」
他道:「那我走了。」
江淮南道:「你不也知道我的丑事吗?」
他道:「江小姐,你还能有什么丑事?」
「多得很,往近了说,这儿就有一件。」
她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,一副不是很虔诚的样子,像个小刺儿头。
看来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江淮南还是条大尾巴狼,没变成小绵羊。
卫长风心里都快把嘴咧到耳根后了,他想,嗯,不愧是咱俩,淮南。
既说是咱俩,那自然是一路人了,对吗?
一个妒人成性的美人。
一个害人害己的天才。
两条败犬,遥遥相望。
他发现,只一面,他对江淮南的喜欢不减反增。
从前,他喜欢她,喜欢他姣好的容颜、曼妙的舞姿、光洁的肌肤。
现在,他喜欢她,喜欢她善妒的内心、虚伪的面庞、残破的灵魂。
他喜欢她,不像男人爱女人,像自己爱自己。
坏,但并不是要致人于死地的坏,只是为了活得更好,生出的小坏。
从上至下的救赎,在他眼里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慈悲,本质上,是一种带有俯视的优越。
他不要别人救他,他只是觉得有点寂寞,需要一个同病相怜的人,站在他身边。
江淮南不需要做什么,他们是一样的人。她的存在,就是他的慰藉。
他和她不是金童玉女。
但一定是,天生一对。
他要打点人情往来,须得赴宴。
江淮南要跳出名声,亦要赴宴。
两个阔别已久的人,再见面却很别扭。
卫长风的喜欢,沉沉地压在心头,不说出口。
欲速则不达。这是他吃过的,最痛苦的教训。
他娘从前对他说,来日方长,此事急不得的。
他不着急了,他要一步步扶稳卫家。
永远笑意吟吟、风流倜傥、招人喜欢。
宴上,江淮南远远地看他,他笑着走上去,迎着无数双眼:
「江小姐看什么?没见过如此英俊潇洒的人吗?」
江淮南面色一僵,然后笑道:
「嘁,看你?你这死狐狸,倒不如揣着块铜镜,看我自己。」
他努力藏着自己的心思,靠近点,但不能太近,不能过于贪心。
过了几年,顾岑摆宴的消息传来。他知道,江淮南的娘盼着今天。
江淮南美名在外,父亲为相,届时舞一场,入宫一事更是板上钉钉。
她娘不会真要送她去做皇后吧!白日做梦,皇后岂会是那么好当的。
然而,他在鄙薄她娘的间隙,又生出些紧张来,万一呢,那万一呢?
他有些坐不住,生了龌龊的心思,想毁了江淮南那一场舞,却又有些犹豫。
瞻前顾后,这已成了他的习惯,他找来那枚茧,要把它丢进三米外的茶杯。
他对这个茧说话:「若中了,那就是要我去拦她。若不中,那就是不要拦她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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