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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
作者:小睡狸奴      更新:2025-03-18 09:56      字数:3692
  
  这回忆漫长而久远,他再一次被拖了进去。
  天色昏昏欲暗,支摘窗没有关严,潮湿的雨丝时不时被风拂进屋子。
  母亲忽而流泪,忽而又在笑,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。他还太过年幼,并不能听懂。
  然后眼前的女人猛地俯身,凑近他,盯了好一会儿,冰冷的手像是一条毒蛇,慢慢缠上他的脖子。
  稚子的脖颈很细弱,青色的血管随脉搏轻轻颤动。她抚摸着,手忽地收紧,想要活活掐死他。
  于是他本能想要嚎哭,然而喉头发不出声,脸蛋很快就憋得发紫。同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,一颗一颗地坠到他脸上,又细又密。
  直至他眼前几乎开始发黑了,脖子上的手最终松了下去,而母亲抱起他,无措地大哭。
  她也许以为他那时候还不知事,可这二十余年里,裴璋不曾有一日忘记过那只手的触觉。
  他无法和人共寝。夜里入睡之后,也无法允许有人在他的卧房里。
  而后逐渐长大,他意识到自己与旁人好似不太一样,他无需妻妾在侧,更无心于子嗣这件事。
  倘若世间所谓的情爱,就是将人变作自己至亲这样的疯子,独身便可少去诸多烦扰苦痛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  阮窈则是他从未想过的例外。
  大多时候,她实在是一个荒谬的人,行事也时常脱出他一贯的思维。起初他想要撕开这副秾丽的皮囊,看一看她的五脏六腑,究竟是哪一处能勾得他魂不附体。
  可后来他喜爱上了她,就再不许她离开。同样的,他也绝不会有放手的那一刻。
  不须长结风波愿,锁向金笼始两全。
  他以强权为网,温柔为丝,想要给予她始终若一的情意,来捕获这颗不肯驯服的心。可他亲手织造的罗网,最终却将彼此紧密相融的骨血化为温热湿滑的血肉,再还赠到他手中。
  裴璋缓慢地闭了闭眼,在听见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,连眼尾也红了起来,然后将脸埋入她的颈窝。
  阮窈原本仍在流泪,然而脸上陡然落了他的泪,一时怔愣住,竟也忘了推开他。
  “你哭什么……”她好一会儿才闷声说道:“该哭的人是我才对。”
  他沉默良久,又过了半刻,才用手掌抚她的脸颊,想要安抚她。
  “对不住。”他声音低的像是一声轻叹:“让你受痛了。”
  这回沉默的人换作了阮窈。
  她对这幅模样的眼前人感到有些许陌生,没有去答他的话,而是低声道:“我累了。”
  折腾了一夜,她这会儿手脚都是凉的,当真觉着十分疲惫。
  “再忍一会儿。”裴璋嗓音很温和。
  随后,很快有人送热水来。阮窈由着他仔细擦洗,又套了一件他的干净衣袍,喝过药后,眼一闭便睡了过去。
  这一晚的梦境光怪陆离,她睡不安稳,迷迷糊糊中不断在翻身,睡到一半还被梦中看不清脸的刺客给一刀劈醒,浑身激灵了一下,将自己给抖醒了。
  裴璋一直抱着她,也没有睡实,几乎是下意识就在她额上落下一吻,又轻柔地拍她的背,直至她再度睡去。
  因为事务没有处理完,天才刚蒙蒙亮,他便起身去另一面的营地,召见佐官了解昨夜城中动乱的情状。随后又有着军务要商榷,直到好不容易空闲出半盏茶的时间,裴璋很快回到营帐外。
  他身上还沾着些清晨的秋露,便没有进去,只是站在外面向帐中看了一眼。
  榻上的被子里窝着一团小小的鼓包,瞧不到脸,黑发散在枕旁,微微地起伏。
  他看了一会儿,重风就寻了过来,想要上前向他禀报什么。裴璋略一摇头,阻住了他的话语,继而又看了一眼帐中睡着的人,才转身和重风一同离开。
  阮窈醒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,瞧着天色应当已经不早。裴璋不在身边,枕旁是空落落的。
  她有些口渴,撑着手坐起来,又自行下床去倒茶水。执壶里的水早凉了,可想到这会儿是在军中,她没有喊人,还是就着冷茶咽了两口。
  阮窈渐渐缓过神来,眼下肚子倒不怎么痛了,腰却莫名发酸。然而她记挂着阮淮和霍逸,自行又披了一件裴璋的大氅,便朝帐外走。
  营帐外守着一个方字脸的将士,见到她顿时大惊:“娘子要去哪儿?”
  见他是军中人,阮窈便向他打听城内的事,可这人却并不知晓。
  “裴璋人呢?”她只好问了句。
  “主公在主帐中议事。”
  阮窈四处望了两圈,又想去找旁人问。
  那将士伸手来拦,她眼皮紧跟着就是一跳,很快涌起一股火气。
  裴璋这是又要将自己关起来吗?
  阮窈咬了咬牙,不管不顾就朝外走,将士有些慌神,不敢真的碰到她,可也更不敢违逆主令让她就这般走出去。
  怒气冲冲之下,她越走越快,一面扭头瞪了眼那将士,随后就撞入一个微凉的怀抱中。
  “既醒了,为何不让旁人去叫我?”裴璋面色还算得上温和,先是打量了两眼她的气色,才淡声道。
  阮窈被他拉着手往回走,没有急着挣开,而是有些着急地问他:“城中怎么样了?”
  “并未出大事。”
  他领着她又回到帐中,这才将她身上披着的大氅取下来。
  裴璋原打算挂回去,却一眼就扫到衣料下沾染的灰土。约莫是阮窈身量不高,自己的氅衣便在地上拖了一路。
  他从前最是无法忍受衣袍被人弄脏,然而此时侧目看了看身后坐着的人,一声不发取出素帕,俯身将尘土拭掉。
  很快有人送来肉羹和羊乳,甚至还有一碟鱼鲊。
  阮窈被裴璋抱回床上的时候,她仍在连声问:“我阿兄在哪儿?”说着,她又去扯他的袖子,声音不觉间有点发颤:“霍逸他还好吗?”
  陡然听见这个名字,他持着汤匙的手顿了顿,眸光也紧接着微微一沉,然后看了她一眼。
  阮窈被他黑沉沉的眼眸望着,几乎像是某种惯性,下意识便感到心虚。然而她想着昨夜霍逸唇畔猩红的血,及最后看她的那一眼,心中忽地生出勇气来,再未像以前那般移开眼,反而毫不退缩地回视他。
  “你兄长毫发无损,此刻应当正在城中。”裴璋缓声说着,随后也不叫她动手,亲手以羹匙将膳食喂到她嘴旁。
  阮窈倔强地不张嘴,大有倘若他不回答,她便不肯用膳的意思。
  “窈娘,你逃了三个月,胆子见长不少……”裴璋薄唇紧抿,心中的确为着那个人的名姓而感到不悦。
  然而见她苍白着脸看他,连嘴唇都比以往失了气色,眸里露出几分惶惶不安,他沉默了一下,神色仍是淡淡的,却终究没有再对她的话置之不理。
  “叛军想以他为饵胁迫长平王,故而没有下死手。”
  阮窈眨了眨眼,本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,谁想裴璋才说了一半,又忽然道:“张嘴。”
  她也的确有些饿了,见他到底退了步,也见好就收,依言张开嘴,咽了两口,又继续望着他。
  她没有吭声,只有一双眼珠黑润润的,专注无比,显然是在等他继续说。
  裴璋面色微顿,眉峰微不可见地凝了一下。
  “不必担心他。”他冷声道。
  阮窈瞧出他的不悦,心忽地一颤。她想到裴璋从前暗中算计自己与谢应星的事来,一时间更是不安。
  这些兵马都听令于他,或许明面上他没有法子,可昨日城中混乱,倘若他记恨着霍逸,当真不会乘人之危做些什么吗?
  用过羹后,裴璋在杯壁外试过羊乳的温度,见她仍在出神想着什么,便敲了敲小桌:“趁热喝了。”
  阮窈没有动,而是缓缓坐直了身子,手指不自觉攥着袖口,低声道:“公子……应当不会伤害他吧?”
  裴璋几乎想要冷笑了,顷刻间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。
  自她醒来以后,倒是愿意同他好好说话了,可十句话中倒有八句都在问那个人……
  他一言不发,暂将手中杯盏放下,低头便吻了上去。
  这一吻凶而长,直至她被他吻烦了,气急败坏地去啃咬他,裴璋才略退了些,脸颊紧紧贴着她,嗓音微哑:“他眼下的确无事,我还不屑于要借叛军之手营私。可你若要再问他……”
  阮窈听出他话中若有若无的警告,方才因为亲吻而发红的脸便更红了,并非是为害羞,而是气恼。
  “我问他也是人之常情,你未免太过小肚鸡……”
  他不与她多说,托着她的下巴,将这些骂声都吻了回去。
  *
  卫晖没有护得住人,眼睁睁看着阮窈被带走,万般无奈下,只好又折返回去。
  叛军人数有限,不过是使了阴毒手段在前,援军一至便势如破竹。
  阮淮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,霍逸刚醒片刻,正青白着脸呕出一大摊褐色汤汁,神色十分难看,像是马上就要提剑杀人。